下午妈妈打来电话，表妹走了。

妊娠高血压，送到医院时已经没有呼吸了。

她是我唯一的表妹，她叫薇薇。

薇薇不满周岁，她的生父就跟三姨离了婚。据说嫌弃生的是个女孩子，还有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此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未付过一毛钱抚养费。

三姨工作辛苦，常常出门在外。小小的薇薇没有人照顾，大姨曾想把她接到我们这里上幼儿园，刚上了没几天，三姨又哭天抹地冲过来把她接回去，说是实在舍不得。外婆和姨妈们为这没少骂她不知好歹。

三姨不在家，只好把薇薇托付给邻居照顾，每天管三顿饭，晚上帮她锁好门。

外婆去看她，小薇薇又黑又瘦，光着脚丫子满街疯跑。

邻居说薇薇性子野，他们也管不住。

三姨性子孤拐，死活不肯让薇薇离开家。外婆本打算亲自过去帮忙照管薇薇，临行前却生了场大病，无奈之下换成了几十年没做过家务活的外公上阵。外公煮饭经常煮糊，洗衣服也洗不干净，可薇薇回家有人在，吃饭有人叫，淘气有人呵斥了。薇薇最爱的人就是外公。

去年她带着新婚丈夫一起回来，外公已经有些老年痴呆，一时竟认不出她来。薇薇嚎啕大哭，嚷着：“你谁都可以不认识，怎么能不认识我？！”

直到薇薇快上小学，三姨再婚，外公功成身退。

薇薇跟这位继父相处得不错，她一贯嘴甜，乌溜溜的大眼睛总是湿漉漉的，像极了惹人怜爱的小动物，几乎没有人不喜欢她。

这个男人婚后不久便因公受了点小伤，却对单位的补偿很是不满，后来索性连班也不去上了，一门心思到处“告状”。

薇薇有了父亲，却依然家徒四壁，纷扰不休。

三姨终于也忍受不了这个神经质的男人，娘家姐妹们凑了不少钱才总算打发了他，再一次离了婚。

薇薇逐渐大了，三姨的收入却只能勉强维持母女俩的开销。娘家虽然也能伸出援手，却气不忿那个不负责任的生父。薇薇小学的时候，独自坐车到临省去她爹的老家找人要个说法。她生父已经再婚，然而吃喝嫖赌无一不精，自己也一文不名，她奶奶年纪大了，也是有心无力。

薇薇每年都会被接过来跟表姐弟一起过暑假，我跟她年纪最接近，她总是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我。我欺负她，她也不恼，憨憨的样子，可爱极了。

“你们这里好多好吃的！”她眨巴着大眼睛，舌头在嘴角舔了又舔。

不过是街边的一包炸土豆，她就心满意足了。

表姐和表弟一脉相承的性格奔放，总有层出不穷的闯祸点子。薇薇万事都点头，我稍微老成些，倒总是可怜的少数派。把戏被拆穿的时候，薇薇又总是第一个认错，态度诚恳，表情憨厚，大人也总是轻易就宽宥她。我虽然捣蛋得不情不愿，偏又爱拗着性子死不认错，往往是被惩罚得最重的那一个。看着薇薇卖乖讨巧，我很有些生她的气。

我不理她，她不知所措，依旧小心翼翼跟着我、讨好我。

好在那时都是小孩子，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总是会和好。

她小学快毕业时，三姨终于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三姨父。三姨父早年丧妻，一手拉扯大了一双儿女，等两个孩子都有了出息，这才考虑给自己找个伴。他工作稳定，为人实诚，并不嫌弃薇薇这个“拖油瓶”，顺利通过了亲友团的考察。二人结婚后，薇薇住进了新家，有了自己的房间。

薇薇一贯讨人喜欢，也很努力地讨人喜欢，果然不久就跟继兄继姐相处愉快，继父也很疼爱她。稳定的生活一直持续，她终于不再念叨我家街边的炸土豆了。

三姨父唠唠叨叨，为人却极好。不但把薇薇的生活照顾得无微不至，还力主她上高中，保证供养她到大学毕业。薇薇个性开朗，又聪明懂事，虽然成绩平平，相貌也并不出众，在学校却很受欢迎。高中时，她便有很多男朋友。从男孩到男人。她好像总是很缺爱。

我那时心高气傲，一心想考个好大学，很是看不惯她的“不务正业”。加上高中以后课业重，暑假也不再相聚，彼此的人生似乎渐行渐远。

我考上大学，薇薇只考上了一所护校，但家人已经觉得松了一口气。我们的关系却逐渐淡漠——或许只是我单方面的冷淡下来。

大学时她终于有了固定的男朋友，已经在老家工作，人长得高高大大，家里条件也很好，最重要对她千依百顺……

她已经有够多的人关心了，我想。

毕业之后，我们更是天各一方，偶尔联络，却常常无话可说。

后来她终于定下心跟这个男孩结婚，回家找了份护士的工作。听说他们的婚礼很隆重，听说他们的婚房很豪华，听说新郎家很大方，给小两口一人买了台好车……

三姨退了休，女儿又嫁得好，却忽然查出了乳腺癌。好在没有到最糟糕的境地，手术和化疗之后，已经慢慢开始好转。

今年过年的时候，听说薇薇怀孕了。

全家人都替她高兴。

终于是苦尽甘来了。

……

最应该得到幸福的人，却在刚刚品尝到幸福滋味的时候离去。

天地不仁！

薇薇，薇薇，薇薇

我总想着日子还长，现在却什么也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