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十九岁生日之前的……

——《梦之径》序

 

       95年7月13日，是我的十九岁生日，也是我即将告别昌平园的日子。

 

       有一天，搭上驰往遥远北方的列车，来到了北大，来到了昌平园。由是萌生了一个念头，想写一个关于“梦之径”的故事，从遥远的南方天空到脚下的北大热土。然而，即刻被汹涌的浪涛所淹没——又一个个故事在远离繁华的这里发生了。激奋或悲伤，欢乐或痛苦，疯狂或沉寂……一个多学期过去了，在“梦之径”的故事上面又堆砌起一个个关于“梦”或关于“径”的故事，关于六百名才子才女共同的和他（她）们各自的故事。或许是撼人心魄的，默默地书写着永恒；或许是默默无闻的，成了不为人知的秘密。在这大地母亲的深情呼唤里，在惊世骇俗的灵魂颤栗中，逼迫着我去陈述，那通往精神家园的“梦之径”和它的续集，那六百名大地的优秀儿女，他们各自的辉煌与消淡。当然，还有他们共同的太阳……

 

       当我终于能张开双臂，拥抱脚下这块土地的时候，我却发现，一种更难以承受的煎熬在吞噬着我。我为北大付出的代价太高，在北大的一切对我太重要。然而，一年来，我过得很不开心，从没有痛痛快快地干过一件事情，更失去了许许多多那本来属于我的东西。我不由得茫然。在我走过的十几个年头里，干过大大小小无数的错事和蠢事，也做出了不少奇迹般的“壮举”。而没想到自己会怀疑，这件我认为是自己做过的，最有勇气的，最值得骄傲的事情，会是我干过的最大的错事。于是，便有了《梦之径》。

然而，我想，在我告别昌平园的那一刻，我会流泪，我会让眼泪湿润我那干枯的嘴唇……

我会想起中秋节晚上的篝火；我会想起在漆黑的操场上的追逐；我会想起那学生会办公室里不灭的灯火；我会想起团校第四小组的夜半歌声和鬼话；我会想起阶教、图教、想起那一条踏过了千百遍的小径……

我爱昌平园，因为她是我的一切。

 

年月逝水，转眼之间已经当了一年北大学生，即将向昌平园说再见。想当初，若是做出另一个选择的话，此时，我便是一个正走向社会的大学毕业生……

命运是个怪物。

 

我想，在我十九岁生日的那一天，会有一点烛光，一杯酒，伴我深深地回味这一切。

 

                                                           余旭鑫

                                                   （北京大学  94国际经济）

                                                        1995年6月5日

梦之径

 

梦里有一条小径，起点是不能知的过去，终点是未能知的将来。我在小径上走着，一束温柔神秘的灯光撒遍了小径，也撒在了我的脸上。我的脚踩在灯光笼罩的小径上，忽而轻盈，忽而沉重。没有脚步声，一切如此宁谧；一切如此宁谧，没有脚步声。心里装满了一切，心里又一片空白。不知要寻找什么，仿佛永远在这小径上只是走着。

 

一

“你可以试试，看看高考是什么样子。”

“行吗？我可是一点准备都没有，高三的功课都还没学。”

“就当成一次练习嘛，给你一个‘最高目标’——每科60分，总分360，如何？”

我笑了笑。

于是刚考完高二期中考的我，第二天便参加了高考模拟考试。

 

二

一个星期平平常常地过去了……

“你估计模拟考能得几分？”爸爸冲着刚提着书包进家门的我问。

“我看——360分总该有吧。”

“377”

爸爸笑了。我也笑了。

 

三

“怎样，感觉不错吧？”杨老师拍着我的肩膀。

“瞎蒙的。”

“这才叫考能力嘛……想不想再……”杨老师手拍着一叠高考报名表。

“您是说……不，不，我才考那么几分，况且先前也说过……”

“正因为这样才让你再试一试呢，你想想，你模拟考的成绩在全县考生中已经属于中上水平了。别忘了，你是一个没做任何准备的高二学生，只要抽出一点时间，看一看高三的书，我看就能有一个很大的飞跃，总分增加六七十分，接近省线是有可能的……。”

“可我还有高二的功课呀，况且您也知道我对北大一向是……不管这半学期有多大的进步，也不可能达到这个目标呀，如果因此打乱了高二的学习，那可是舍本逐未的事情啊！”

“嗯，这倒也是……要不这样吧，高考你照样报名，高二的功课你也照学不误。有空余时间才翻翻高三的课本，看多少算多少，把高考当成一次实战训练，如何？”

“嗯……空余时间恐怕难说吧，您是教过我的，您知道我喜欢偷懒，爱玩……那好吧，既然要试，就试一个真格的吧。”

 

四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期末逐渐临近。

终于又和杨老师见面了。杨老师拿出了一套志愿表。

“你马上把这些表都填了吧。”

“什么，咱们不是练练而已吗？为啥……”

“这没错，可没填志愿表准考证是发不下来的。”

“那——我填什么呢？”

“随便，喜欢哪个就填哪个。”

不到几分钟，志愿表便回到了杨老师的手里，表的第一行写着“北京大学，国际经济”，以下全是空白。

“这样吧，我帮你找找……。”杨老师想了一会儿，又打开了招生报，凑近我。

“看看这个，中央财政金融学院，财政学不错吧？”

……

“还有这个，上海财经大学，经济学，满意吧？”

……

“要不，这个怎么样，深圳大学，港澳台法，挺吃香的，再过四年刚好就是97。”

……

挂钟上的两根长针一圈一圈地转着，忽然间钟声又响了，一共敲了十一下，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志愿表的第一行下面仍旧是一片空白，杨老师倒在沙发里，手交叉着放在后脑勺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算了，就这样吧，我敢打赌，这是一张史无前例的志愿表，至少在咱这里。”……

 

五

时间又一天天地过去了，高考一事在我心里就如流星，只是偶尔于睡觉前在脑海里闪过。转眼间，期末考、会考已逼在眉睫。期末考语、数、政三科搞定了，来不及喘气又投入了会考――理、化、生、史、英五个科目的车轮战。这一切，终于使我难逃厄运――在取得最后胜利之际惹上了感冒。此时已是6月30日，离高考整好有一个星期，也就是能真正集中时间和精力来准备高考的宝贵的七天。于是在这七天里，吃起药片来狼吞虎咽成性的找，也把与高考有关的教材狼吞虎咽了一番。

六

某晨一觉醒来，已经是93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56周年纪念日。

我带齐了文具和准考证，骑着自行车小心翼翼地向考场(那正好是我所在的中学)赶去，一路上压低着帽子，压低着头，眼珠子禁不住四处乱窜，生怕被认识我的老师或同学碰见，感到好不自在。却没想到，此时所做的这件事竟对自己的一生产生了如此之大的无法磨灭的影响。

 

七

“回来了，怎么样？”爸爸脸带微笑，用充满自信的口吻问刚考完语文回来的我。

“没戏！生产关系由生产力水平决定，马克思说的的确是真理。”

“怎么啦？感觉不太好？别怕，爸爸有好预感。知子莫若父嘛。”爸爸虽然没听懂后一句话，但前一句话却是当然听得懂的。

“嗯……我想……不考算了。”

“我看你干什么事都只有三分钟热度，咬咬牙三天很快就过去了。杨老师为这事花了不少功夫，说不考就不考，对得起他吗？”妈妈也凑过来帮腔。

我于是咧咧嘴，“嘿嘿”，爬上了楼梯。

 

八

不只三天很快过去了，而且三个星期也即将过去，而且过得很没劲。——正如电视广告上所说的：“懒洋洋的夏天”。

在同学家里百无聊赖地侃到太阳下山的我，忽然间想起了这一天是公布高考分数线的日子，于是忽忽忙赶回家。

晚饭已搁在饭桌上，我于是把菜夹到饭碗里，端着跑上了二楼，坐在了电视机前，这时的心情与其说是关切还不如说是好奇，尤其是在我成为其中一员的情况下。尽管这些天来并没有把高考的事放在心上。不一会儿，高考分数线公布了，屏幕上一行行地显示着：第一批(重点线)：文史类699分……；第二批(非重点本科线)：文史类671分……；第三批(省线、专科线)：文史类660分……

我冲下楼来，只见全家人都放下了碗筷看着我。我于是把各条分数线念了一遍，口中不住地喃喃：“哇噻，第一批699分……。”“你估计自己能上第几批？”妈妈问。“第几批？我看能上500分就已经很不错了。”爸爸马上插嘴道。“没准呢。”我回了一句。很快，小家庭又恢复了平静，只剩下轻轻的碗筷交响曲……

“铃……”忽然间电话铃响了。妈妈放下手中的碗筷，跑到电话机旁，拿起了话筒。“喂，您哪位……哦——原来是您啊……什么？690，没看错吧?”我的心忽然间提到了嗓子眼，和爸爸几乎同时凑到了电话旁，只听见听筒里传来杨师母的声音：“没错，老杨亲自跑到潮州去查分了，旭鑫的成绩是×中第一(我是在×中报的名)，差9分就上重点线。×中自己学生的最高分只有661分。祝贺您，阿鑫真是好样的。”“哪里，碰巧的……”……

妈妈放下了电话，这时，姐姐也跑过来了，一家人面面相觑，四双眼睛无声地对视，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我终于忽然间一个猛跳，向里屋奔去，双臂一个劲地乱舞，口里不断地喃喃：“真来劲，真来劲，早知道这样，我就该整个儿往里钻……真爽……”——发泄，无疑是我此时最需要的。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背后传来了爸妈的声音——

“我原先估计这孩子的分数顶多能接近省线，我认为这就已经很不错了。”

“我心里老想，这孩子才读高二，还差念一年书呢，哪能考得过人家高三毕业的。”

“咳，我早说过我有种预感。”

……

 

九

在满是烟头的烟灰缸里，杨老师很勉强地把最后一个烟头塞了进去，终于开口了，打破了许久的沉默。

“怎么样，做出决定了吗?”

“杨老师您看，这两天来，几乎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亲戚朋友一见面就说：‘老余，你孩子考了这么高的分数，这大学是上定了。志愿表上都填了哪些大学？不过现在这世道……老余，必要时你也得出出招，这样的分数要是上不了好大学，那可就委屈大了。哈哈，高二就上大学啦，少见，少见，老余，你可真有福气啊!’杨老师您说，要是当时填上一些第二批的好学校好专业，阿鑫不就上了大学吗？我的心愿也就提前了结了。”

“我看这事主要还得由阿鑫来决定。阿鑫——”

“嗯。”我抬起头来，几个小时的强烈的思想斗争，已把我折腾得头昏脑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现在心里乱得很。”

“刚才说的那几个学校和专业你觉得怎样?”

“都不错啊，深圳大学港澳台法专业，又是在特区，又是涉外热门专业。××学院在广东也小有名气，所在地是广州，不愁分配……不过，这志愿表在考前就已经交上去了，现在还能改吗？听说今年招生办管得挺严的。”

“说是这么说，可现在的世道是真是假很难说的。事在人为，只有试一试才知道，说不定还用不着改志愿表。关键是自己的想法。你到底愿不愿意，抓紧时间好好想想，早作决断，否则就来不及了……”

 

十

“喂，您好！我找石××石校长，麻烦您叫一下，我有急事……”

……

“喂，您好！哪位?”

“我是老余啊!”

“……”

“您忘了？上回您曾到我这儿来联系电教器材的事……”

“哦——，是余老板啊，有何贵干啊?”

“哪里哪里，叫我老余就行了，有件事请您一定要帮忙。”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不过——对于生意，我可是一窍不通啊!”

“不不，那是关于小儿的事情……”

……

“哦！是这么回事。令郎真是了不起，老余你可真有福气啊!”

“咳，别谈什么福气啦，我都快愁死了，您看，志愿表上就只填了北大，叫人家怎么录取呀？我老余一个小百姓，没权没势，能找谁去？想来想去，就只好找您啦。您是堂堂一校之长，是教育部门的人，又身在广州，您一定有办法帮助小儿的。我在招生报里边看到深圳大学有一个港澳台法专业，是本科第二批招生，请您一定要尽力……嘟，嘟，嘟……”

爸爸转过脸来，惊诧地看着我，只见我的一只手放在了电话机的开关上。

“你怎么啦?”

“我想——再考虑考虑。”

“考虑？你不是说过深大港澳台法专业很不错吗?”

“是的，我是说过。从工作分配，从实惠，从社会现实……总之，从很多角度来讲，它确实很不错。可我现在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进北大，为了进北大我必须进北大，其它这些东西我都不想多考虑……反正，就这样丢弃它，我总觉得……我总觉得……不太甘心……。”

“北大梦”的萌生很早很早，多年来，虽不曾从我的内心深处抹去，却也不象呼吸那样时时刻刻都意识到。但，就在此时，在我必须做一个选择的时候，这种意识便猛地强烈起来，占据了我的整个世界。

“你这败家子，朝三暮四，一会儿说东，一会儿说西。老实跟你说，这事能不能成功问题大着呢，你居然还挑肥拣瘦!”爸爸的脸已经微微胀红，显出愠怒的神情。

“可万一真成了怎么办?”

眼看爸爸快要怒不可遏，妈妈急忙跑过来挡在我们中间。

“好，好，你听着，这件求爷爷告奶奶的事，要想办成，不知要磨多少回脸皮，花多少血汗钱，你既然心不在焉，好，好，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欠人情，你既然心不在焉，这件事就算了，你爸爸我求之不得！”爸爸一边说着，一边喘气。

我背过脸去，面对着墙一语不发。

几十秒钟过去了。

“铃……”

……

“铃……”

爸爸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慢慢地拿起了话筒。

“喂——老余吗？刚才怎么回事，电话说着说就断了。”

“嗯”

“咱们刚才说到哪儿啦？哦，您好象提到了深圳大学，是不是要我帮你牵线？”

“……”

“喂，老余你在听吗？”

“哦，是的，我是说到深大港澳台法专业来着。这个专业是本科第二批招生，就分数来讲，小儿应当没问题，只是志愿表上没有那个志愿，您是不是跟校长联系一下，将小儿的情况告诉他们，看能否破一回例。”

“嗯——，这事不是我说了算了，而且以前没碰到过，行不行我不能保证。不过，您放心，这事我扛定了，我会竭尽全力争取的。”

“不不，只要打听打听，了解一下就行了，不用太费劲。这孩子，我弄不明白他心里怎么想的，一会儿说东，一会儿说西，犹犹豫豫，我真拿他没办法，您先打听一下，然后把情况告诉我就行了。”

“好吧，还有什么事吗?”

“没——没有什么事，再见。”

……

我转过身来，接触到爸爸那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是恼怒？是悲伤？是一种我读不懂的表情。